作為一個擁有數千年歷史的國家,中國在政治和權力問題上往往傾向於從長計議。經歷了一百多年的困頓之後,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時來運轉,正在成為一個全球發動機。而這大大提升了中國的政治自信。英國《金融時報》的著名專欄作家吉迪恩•拉赫曼(Gideon Rachman)的新書聚焦正在崛起的亞洲經濟體,尤其是中國。同時與美國經濟的相對衰退進行了比較。拉赫曼近日做客華頓知識線上,介紹他的新書《東方化:亞洲崛起與美國衰落,從歐巴馬到川普 (Easternization: Asia’s Rise and America’s Decline from Obama to Trump and Beyond)》。
以下是編輯後的對話文字版。
華頓知識線上:您如何評價川普總統與習主席近期的幾次對話?
吉迪恩·拉赫曼:“習川會”最令人關注的事情在我看來,當屬川普在會面後的一番說辭與他在競選期間、甚至是競選剛剛結束時的言論迥然不同。競選期間,川普高調地反對中國,稱中國強姦美國經濟,是不公正的貿易方。他曾經公然稱中國為貨幣操縱者,威脅對中國商品徵收高額關稅。此外,他還意圖在臺灣問題、中國南海問題等地緣政治問題上向中國發難。
基本上我們可以用川普在競選中的一段說辭總結他的態度:如果我見到中國領導人,我可不想費心招待他,帶他去趟麥當勞(McDonald’s, MCD-US)就夠了。然後,我們就直接回到談判桌前。結果兩人的第一次會面卻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川普還是盛情款待了習主席。我看過菜單,應該有香煎龍脷魚配香檳。他的轉變同樣體現在政策上。雖然川普表示,中國對美國的巨額貿易順差令他十分擔憂,但結果他壓根沒有提到關稅的事情。
最後,只是成立了一個聯合研究委員會。川普在習川會結束後甚至說,他與習相談甚歡,十分合得來。簡直是萬事好商量的語氣。這種局面是否會長期保持下去,我們拭目以待。因為我們已經發現,川普在當總統這件事情上可不怎麼著調。他的觀點忽左忽右,變起來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目前而言,他關於中國以及亞洲國家的威脅性言論基本上是聽不到了。
華頓知識線上:鑒於這種對中國重要性的認可,您認為中國將在今後如何扮演世界領導者的角色?
拉赫曼:對於習近平我們必須知道一點,他在 2012 年擔任中國國家主席,任期五年。而且幾乎可以肯定他還會連任另一個五年。他是一位不太一樣的中國領袖。中國改革開放 30 年以來,我們看到的中國領導人都十分謹慎,避免激怒鄰國、避免惹得美國不高興。因為他們認為國家的首要任務是保持高速經濟成長。而經濟成長的根本則是要打入全球市場。如果想要進入全球市場,當然不能惹怒美國和鄰國,要保持低調。
我覺得到了習主席就任的這個階段,中國已然成為一個龐大的經濟體,完全有能力在政治上更主動、更有野心。從他身上也確實可以看到這點。中國和鄰國有大量未解決的鄰土爭端,包括日本、印度以及多個東南亞國家。
總的來說,我覺得現在中國無法接受美國稱霸西太平洋地區這種想法。那可是中國的近鄰。習之前的中國政府並沒有採取什麼實際行動,但如今他們有動作了。中國已經開始島礁建設,其實就是開發中國南海地區的一些小礁,擴建一下並作為軍事設施。這種搶佔先機的行為令人側目。我們可能會說,誰在乎中國南海?離美國還遠著呢!然而美國卻表示自己很在乎,而且完全有理由如此。這與經濟權力向亞洲轉移不無關聯。
希拉蕊·克林頓 2011 年曾撰文,21 世紀將成為美國的“太平洋世紀”。50% 的全球商品交易流要經過中國南海。世界上 40 條最繁忙航運線路中有 30 條經過中國南海。說得委婉一點,如果中國說 “這些都屬於我們的領海”,那可不是小事。而這僅僅是一個重要的舉例,反映出習領導下的中國打算如何進一步展現自己的經濟和軍事實力。
華頓知識線上:川普下令空襲敘利亞,很多人猜測一部分是做給中國看的,顯示美國不會坐視南海或朝鮮可能發生的事不管。
拉赫曼:絕對如此。美中關係的一個很重要的根本性問題就是,如果中國真的暴露出野心,美國是否準備好訴諸武力?我認為中國人很可能不這麼看,只要他們足夠謹慎的話。但他們應該小心,因為日本是美國的盟友。而美國也表示一旦發生衝突必將保衛日本。
實際上,歐巴馬雖然被指責對敘利亞問題處理軟弱,但他在日本問題上卻異常堅定。他曾在訪問東京時表示,中日爭端的焦點是一些無人島。這些島嶼基本上由日本實際控制,但中國稱島嶼是他們的。兩方都派出海空部隊在那片區域監視對方。歐巴馬在東京時有人就問,那些海島是否在美日安保條約的涵蓋範圍之內?他回答是。那麼他基本上就是在說,一旦日中爆發領土衝突,美國將會參戰。
華頓知識線上:歐巴馬政府與亞洲各國的關係整體如何?他與中國政府的關係如何?
拉赫曼:這個略微複雜,應該從多角度來看。簡而言之,歐巴馬原本認為與中國建立牢固的關係是符合自身利益的。這個利益並非戰略敵對,而是希望與中方在氣候變化、貿易、跨國事務等問題上合作。但過了一段時間他發現,與中國合作十分困難。中國的島礁建設和領土需求提醒了他。
到歐巴馬執政末期,美中關係趨於緊張。對於中國的島礁建設行為,美國針鋒相對地派遣海軍航行至爭議水域,堅定地顯示出美國不承認這些島礁的法律地位,也不認可中國的領土主張。不過歐巴馬拿捏有度,既要表明態度,又不能真的引發戰爭。
而中國方面對川普卻猜不透。我的意思是,誰能猜透他啊!只不過我覺得川普會在用龍脷魚招待習主席時會開心地提到:“啊,順便說一下,我剛剛下令軍事打擊敘利亞。只是為了傳達一個信號,我就是那種喜歡使用武力的人。”
我認為美國很多對外政策當權派都期待那能為美國挽回一定程度的威懾力,讓中國在下一輪島礁建設或對等行動中有所顧慮。不過當然那樣做總是有風險的,比如川普暗示他隨時準備對朝鮮採取單邊軍事打擊。這是一種警告,但並非只是針對中國,同時也針對美國的盟友南韓。而南韓很顧忌北韓。雖然南韓不喜歡北韓的核計畫,但他們也知道一旦美國發動對朝軍事打擊,那麼南韓絕對首當其衝。
目前有龐大數量的炮口列陣以待,瞄準南韓。一旦朝鮮半島開戰,這裏將隨時被夷為平地。所以說,傳遞信號是一回事。對敘利亞的打擊幾乎是象徵性的,美軍只是向敘利亞某空軍基地發射了 60 枚巡航導彈;而表達我已經準備好對北韓採取軍事行動則是全然不同的事,那可能引發大得多、危險得多的衝突。
華頓知識線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將中國稱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這對當前中國理解自己的全球角色有何影響?
拉赫曼:我認為那是一個重要時刻。奇怪的是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都不想在這件事上大驚小怪。那是在 2014 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稱測算經濟規模的基本方法有兩種:實際匯率,好比一美元現在價值多少;購買力,要根據你的購買情況進行調節。巧的是,《金融時報》、也就是我所任職的報社認為購買力才是更為準確的測算方法。IMF 稱中國目前已成為世界最大經濟體,就是按照購買力計算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那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但美國特別不願意大肆評價這件事。原因顯而易見。而對中國來說,他們之所以沒有過多宣揚此事,我認為部分原因在於他們仍然有些顧慮,怕西方因為害怕而被激怒。不過我覺得整體而言中國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經濟實力及因此獲得的槓桿,還有為他們帶來的某種無形的自信。
還有其他一些測算方法。中國目前是世界第一大製造國、第一大出口國。而中國作為消費市場的規模也越來越大。在汽車、智慧手機、石油市場規模上中國都是全球第一。中國還極有可能擁有規模首屈一指的外國直接投資市場。中國掌握著龐大的資本,樂於投資。這增強了他們的自信,讓他們掌握優勢。他們可以隨便對世界上某個國家說:“如果要與我們為敵,那我們就關閉市場管道,以此作為懲罰。如果與我們友好,我們就能在這裏投資、建造馬路、橋樑。所以說站在我們這邊總比站在美國那邊強。”
華頓知識線上:你在書中分析了中美對待歷史的方式和差異。中國的週期性表現得更明顯,美國則更趨於線性。能否詳細說一下?
拉赫曼:觀察美中差異是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情,因為兩者的歷史過往如此迥異。我在書裏首先敍述了 2013 年我在北京與習近平主席見面的情形。在大約 20 位外賓面前,他的開場白裏就提到想要瞭解中國,一定別忘了中國有幾千年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習不單單把自己視為共產黨的接班人,也視為宋、明、唐各個朝代的繼承者,甚至可以追溯至耶穌誕生之前的朝代。歷史對中國人而言是如此真實。
這也促使他們傾向於用週期性來思考問題。中國人可以接受他們的國家經歷了十分糟糕的 200 甚至 300 年;可以接受存在某個艱難的朝代,經歷了很多挫折,但隨後還是會好轉的。因此在中國人心目中,他們確實經歷過一百多年的悲慘時代。那是在 19 世紀中期,被他們稱作“百年國恥”。當時,英國等殖民列強進入中國,掠奪貿易權,控制城市,迫使清政府割讓香港。隨後日本又侵略了中國。對中國來說那是極其灰暗的一段時間。但如今的中國人強烈地感到,用這種歷史週期的視角來看,他們正在回歸。習稱之為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也就是中國版本的 “讓中國再次偉大”。
將之與美國人的觀點相對比就會發現:美國是個年輕得多的國家,1776 年才真正成立,而且基本上是朝著一個方向發展的,越來越強盛(1463-TW),越來越繁榮。因此美國人不具備中國人的週期性視角,沒有世紀沉浮的概念。對美國而言,進步和更強大的理念深入人心。如果真的顛倒過來,還真是有些不適應。我認為這是非常不同的一種思維方式。
華頓知識線上:你如何解讀目前我們看到的這種民族主義?不僅是指體現在川普競選中的民族主義情緒,還有英國退歐等等歐洲發生的變化?
拉赫曼:我認為這是對全球化的一種耐人尋味的反應。有一種理念認為,隨著貿易一體化程度越來越高,人員流動越來越頻繁,旅行變得更加容易。國與國的界限今後將愈發不重要,我們正在邁向一個高度一體化、邊界模糊化的世界。
可我們現在發現,選民們仍然很看重邊界、國家的概念。我認為我的祖國英國之所以投票反對留在歐盟、主張退歐,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感到國家的身份被歐洲侵蝕了。與此同時,我們失去了很多控制權,不能像以前那樣制定自己的法律,因為有歐盟的超國家立法存在。大家對此感到無法接受,希望回到以前,盡可能做一個自治的國家。
那是英國人在這方面的表現,但顯然不是某個國家所獨有的現象。川普那套關於 “美國第一” 的口號,他本人、史蒂夫·班農(Steve Bannon)及其它人一直想說美國在擁抱全球主義方面做得太過。而那種想法引發的共鳴遠比我想像的深遠,不僅限於緊密互聯的精英群體,而是非常有力的口號。
有趣的是,英國退歐和川普這兩個例子都來自發達世界、西方國家。但是在西方以外的地區你還是可以看到同樣的情況,亞洲也有。習主席絕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是一個印度教民族主義者,時常提到民族復興。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是另一個民族主義代表人物,非常強調日本復興的理念。你可以去世界各地轉一轉。比如俄羅斯的普京,如果他的目的不是讓俄羅斯再次偉大,那他是在幹什麼?
目前確實有一種情緒在各處醞釀。我認為這是對全球化的一種反應,因為國家仍然是最能讓人們產生強烈身份認同的單位。或許也是因為普遍存在的經濟與社會不安感。這與全球化和移民導致的社會迅速變化有關。或許還源於恐怖主義令人感到的切身威脅。所有這些都導致民族主義情緒抬頭,人們希望有強人領袖保護國家和人民。
華頓知識線上:在亞洲部分經濟體、特別是中國不斷發展的同時,該地區其他國家對此作何反應?日本的經濟雖然並未陷入困局,但作為該國主要企業之一的東芝公司卻表示有可能關閉現有業務,因為東芝透過旗下西屋電氣收購的核能業務一敗塗地。
拉赫曼:如果真的有哪個國家因為中國的強大而真正感到恐懼,那絕對不是美國而是日本,原因是中日兩國的敵對歷史。站在中國的角度來審視,就像我說的他們有數千年的歷史。他們認為中國理應是亞洲的中心,是主導力量,即所謂的 “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
然而到了 19 世紀,日本的工業化步伐要快得多。結果他們侵略了中國,手段殘虐。慘痛的歷史從未被遺忘。實際上很多中國民族主義都是以日本為焦點的。30 年前的日本無懼這一切,因為他們的經濟正在蓬勃發展當中。日本那時候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先進的國家之一。而中國卻仍然在農村貧困的泥潭中掙扎。可是如今,日本經歷了二三十年的經濟停滯,國家進入老齡化時代,人口數量驟減。很多主要企業,比如你提到的東芝,都陷入了麻煩。中國經濟規模在 2010 年超過了日本,兩者差距如今有增無減。中國在軍事上投入了鉅資。對日本來說現在確實令人膽寒,因為有一個如此龐大、發展迅猛的鄰居就在你身邊,而且對你充滿憤恨。
華頓知識線上:“西方化”這個老說法現在來看是不是有一點貶義?因為全球重心正在向中國及該地區其他國家轉移?
拉赫曼:我不能確定它究竟有沒有貶義,但很多亞洲國家,包括那些並未與西方結成密切同盟的國家,在某種程度上仍然對西方抱有期待。畢竟西方經濟體仍擁有世界最高的生活水準。他們或許不是最大的經濟體,因為這是人口的問題。
我們習慣於認為美國既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也擁有最高的生活水準。如今,美國以及歐洲國家仍會長時間保持這種最高的生活水準;人們會越來越富裕。但他們或許不再是最大的經濟體。因為中國和印度都是人口超過十億的國家。他們只需要達到美國人均財富水準的四分之一,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大家仍會渴望在個人層面的西方化,具體來說就是獲得西方的生活方式。但是可能在地緣政治層面,他們不再順從西方。因為印度或者中國的總體影響力是巨大的。
華頓知識線上:你是否期待川普總統和習近平主席的首次會面成為奠定美中未來良好關係的開端?
拉赫曼:我認為這很難預料,不好說。部分原因在於川普並沒有完全亮出底牌。正如我所說,他的口徑說變就變,或真或假。我們或許將看到川普將朝著更加積極的美中關係方向發展。
實際上,這也是中國人對美國總統辦事方式的理解。他們一開始都信誓旦旦地稱要給中國一點顏色看看。比爾·科林頓這樣說,喬治·W·布希也是這樣。但最終他們都意識到中國太重要了,真的那樣做可不行,還是要以調解為主。問題是,鑒於川普本人的不確定性和他對貿易問題長期以來的牢騷滿腹,他是否會繼續堅持調解為主的路線?還是說一旦他發現、他也確實發現,中國在貿易問題上是來真的,便會回到敵意更加明顯的路線上去?
我認為中國會做出象徵性讓步,也會為美國牛肉、美國投資銀行業進一步打開方便之門。同時,只要有利可圖,他們也會十分樂於在美國慷慨投資。但是,我不認為中國方面對經濟關係的看法會發生徹底轉變。如果川普想要的是這個,未來仍會遭遇不少麻煩。
《K@W》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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