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恆河,人們第一個想到的國家一定是印度。恆河似乎成為了印度的專屬標籤,印度政府也樂於鞏固這一刻板印象。但恆河事實上是一條國際河流,流經的國家也不止印度,它對於流域內的國家而言也都是重要的河流。然而恆河流域降水並不穩定,恆河水對於人口密集的沿岸國家來說是越來越寶貴的資源,而這些國家因為宗教、歷史與政治原因帶來的不信任,也加劇了搶水大戰的緊張感。「乾了這碗恆河水」的背後,是沿岸國家地鬥爭與妥協。
歷史遺留問題
在印度教文化中,恆河被視為母親河、聖河,河水也被賦予了神聖的意味。印度教徒認為恆河水可以淨化污穢、救贖亡靈,將恆河視為朝聖的目的地,印度教的重要節日也常圍繞其開展。
經過千年的文化積累,印度教聖城往往分布在恆河周邊,更抬高了恆河在印度教中的地位。同樣,這也給了很多印度教徒以暗示,讓他們誤認為恆河屬於印度,甚至應該只屬於印度。
恆河地處南亞,北方喜馬拉雅山冰川融水與夏季西南季風帶來的降雨,為恆河提供了無數支流,和108萬平方千米的流域面積。恆河帶來的水源與沃土養育了稠密的人口,歷史上南亞次大陸的強大政權,往往以恆河流域為核心地帶。
不過恆河流量並不穩定,流域內降雨集中在6~10月,其他月份恆河及其支流就成為了必不可少的灌溉水源。在1~5月的枯水期,恆河的水資源尤其緊張,水資源的使用權成為了發展權甚至是生存權,沿岸國家對恆河水斤斤計較也就不足為奇了。
枯水期的水量大幅減少,如何能維持沿岸的農業生產和居民用水,是恆河流域各國的共同難題(乾旱炎熱的中央邦-一條趨於乾涸的細小支流)(圖片:S B Stock / shutterstock)▼
眾多支流也讓恆河源頭的判定變得困難,在政治、宗教的影響下尤其有操作空間。較早瞭解國際河流水資源分配規範的國家,可以以此獲得主動,並利用先發優勢鞏固、合理化這些利益。
所以,在不同國家的標準下,恆河的長度也是飄忽不定的。國際上通常認為恆河2601千米長,但是印度長期將其長度定義為1925千米長。這也說明瞭印度人對恆河的野心,因為如果按照印度的定義,恆河流域面積的99%和人口的94%在都印度境內,印度對恆河的支配權力好像是無可爭議的。
但不管人們怎麼定義源頭問題,恆河的出海口是確定的,即孟加拉國的恆河三角洲,所以孟加拉國也是無可爭辯的流域國家。由於孟加拉在印巴分治之後長期屬於東巴基斯坦,所以恆河的使用問題就變成了兩個老冤家之間的主權問題,長期僵持難下。
但印度也明白直接把恆河定義為屬於印度的河流怎麼說都是牽強的,所以印度留下了「對話」的窗口(並強調不是談判),利用自身上游國家的地位與強勢的態度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
而除了明顯的流域國家孟加拉國,尼泊爾其實也是恆河水問題的參與者。這個山地小國境內有6000多條支流最終匯入恆河,再加上巨大的地勢落差,它對恆河水量的影響力也是很大的。
只是,小國寡民的尼泊爾很難獨立開發這裡豐富的水資源,因此不得不與印度進行合作。它也因此被印度捲入了恆河水源的爭端之中。
一家獨霸的狀態
出現水資源糾紛的三方中,印度是毫無疑問的強勢者。但這個強勢者在支配水資源時卻沒有表現出負責任大國的姿態,以至於上下游的合作夥伴們都對它的主導地位提出了質疑。
尼泊爾擁有83000兆瓦水電開發潛能,但其主要的水電設施中大多有印度的身影。比如在50年代,印度與尼泊爾合作建造了柯西大壩與甘大基大壩,二者皆為印度出錢,尼泊爾出地,在相關條約簽訂後,都在尼泊爾引起了軒然大波。
尼印邊界地帶尼泊爾一側的柯西大壩(來自:google map)▼
特別是1954年的柯西大壩修築時,尼泊爾缺乏相關經驗,本應是平等合作的協議,簽出了賣國條約的味道:大壩附近的土地變成印度財產,大壩修築後印度增加的灌溉收益也是尼泊爾的50倍。尼泊爾雖然分得了發電量的五分之四,卻不是免費供應,而要以高價購買。
在《柯西協議》中,尼泊爾被要求提供工程用地,且授予了印度此工程用地的所有權,國土都給出去了,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圖片:Subhmanish / Wikipedia)▼
修在自家門口的大壩,反倒變成了印度人的搖錢樹,經過幾次類似的合作,尼泊爾人心中留下了印度以合作開發自然資源之名,行侵犯主權之實的印象,將與印度的水問題上升到國家主權和民族尊嚴的高度。
不過好在尼泊爾在上游位置,可以委託私企或者其他大國修建水電站,擁有流量控制權(圖片:Milan GC / Wikipedia)▼
如果說與尼泊爾的糾紛源於以大欺小,試圖暗戳戳佔便宜,那麼印度與老對手的水糾紛,就是明目張膽的針鋒相對了。
1951年,印度就計劃讓恆河流入孟加拉之前強行改道,把恆河水最大限度留在國內。最終敲定在法拉卡修大壩,將部分恆河水匯入印度西孟加拉邦的帕吉勒提河。
而按照孟加拉方面的計算,不修大壩,恆河在旱季水量也足夠印度方面的消耗,而在大壩啓用之後,旱季恆河進入下游孟加拉的水量將大大減少,嚴重影響灌溉用水。這與其說是水利工程,不如說是政治工程。
稻米是孟加拉國的主要農作物,這得益於足量的水供應,若是在旱季上流下來的流量大幅減少,將會影響孟加拉國的農業基盤(圖片:Sk Hasan Ali / Shutterstock.com)▼
1971年法拉卡大壩完工,同年孟加拉獨立,與印度的關係有所緩和,但水資源的談判依舊舉步維艱。印度依舊認為自己對恆河擁有所有權,恆河並不是國際河流,使用作為上游的印度興修什麼樣的水利工程都是內政問題。
法拉卡大壩坐落在印孟交界處的印度西孟加拉邦,可以直接控制流向孟加拉的水量,剛獨立的孟加拉在和印度的水資源糾紛中,自然是沒什麼話語權,(圖片:Krishna8412 / shutterstock )▼
而擁有1.7億人口的孟加拉,94%的水資源來源於境外,而且必然流經印度,如果印度對這些河流都持有絕對主權的觀點——即自己領土內的河流怎麼造都行,孟加拉就可能無水可用。所以獨立之後的孟加拉幾次試圖與印度交涉,但都成果有限。
孟加拉國交通運輸以水運為主,河流的水量和穩定性是孟國整個社會穩定的關鍵,就算面對南亞小霸王,也要爭上一爭,(圖片:Zabed Hasnain Chowdhury / Shutterstock.com)▼
無奈之下,孟加拉國只能把這個問題拋到了國際上,希望外國來仲裁。
這是印度最不想看到的,因為如果限制在南亞內部,則印度不論對孟加拉或是對尼泊爾都擁有絕對優勢,可一旦變成多方談判,印度就可能會面對鄰國聯合的情況,甚至受到域外大國的乾繞。一旦這種合作達成,如果延伸到政治領域,就會動搖南亞一家獨霸的局面。
這雖然是不合邏輯的滑坡謬誤,但是印度絕對不會用國運冒險,這導致印度的態度更加強硬。不過孟加拉也不甘示弱,也就讓談判處在了停滯狀態。印度與尼泊爾出現水問題爭議時,往往會強調下游國家同樣具有國際河流的使用權。而到了下游,印度卻又用絕對主權論針對孟加拉國。長此以往,印度的雙重標準逐漸就被兩個鄰國看穿了,其地區國際聲譽也越來越難以維持。
並不穩定的轉機
轉機發生在1996年,那時印人黨政府初次上台,遠未像今日這般強硬,與周邊國家的關係比較融洽。
此時印度看待國際流域水問題的思路稍有轉變,從錙銖必較的水量分配,轉向不以零和博弈視角看待問題的收益共享。那時候的印人黨內部也強調,如果因為水問題給周邊國家留下霸權色彩的印象,長期看也許得不償失。
印人黨初次上台,對國內外都採取了溫和政策,而若干年後上台的同為印人黨的莫迪,卻以強硬手段著稱(第一位印人黨總理瓦傑帕伊)(圖片:Government of India)▼
同年,印度與尼泊爾簽訂了以平等、共享、不傷害為原則的《馬哈卡利河綜合發展條約》,既讓印度獲得了2.9公頃土地的使用權,參與水利設施管理,又讓尼泊爾獲得了滿意的經濟利益,包括7000萬千瓦時的免費電力供應、灌溉用水和必要時從印度補給水資源的承諾。
這一時期,面對談判無果、投訴無門的狀態,孟加拉國也轉變了談判思路,放棄了多邊談判的主張。印度則釋放善意承認孟加拉人是下游河岸居民,不再否認恆河的國際河流定義。
最終,二者在1996年達成恆河水協議:印度與孟加拉共享恆河,法拉卡大壩不論旱季或雨季都要釋放一半左右流量給孟加拉,為期三十年。
恆河流域的水糾紛隨著互相讓步的協議,達成了並不穩定的和解。
然而近年來,提斯塔河(Teesta River)水資源分配問題又引起了印度孟加拉新的爭議,孟加拉方不時有高官敦促印度履行之前的約定。在可預見的未來,類似的小矛盾不會消失,甚至可能變得常態化。
提斯塔河發源於喜馬拉雅山脈東部,在孟加拉國境內與賈木納河交匯,最終匯入孟加拉灣,若是印度在上游大肆興建水壩,孟國內的主河流流量能否穩定就很難說了(將印度東北部與其他地區連接起來的加冕橋正是在提斯塔河上)(圖片:Ujjayan Purkayastha / shutterstock)▼
恆河流域承載了4億以上的人口,而且顯然還會繼續增長,人均用水量也會水漲船高。同時隨著氣候變化、恆河污染問題加劇,印度水資源必將變得更加稀缺。印度國防研究院在2010年出版的水資源報告中給出了非常悲觀的判斷:2025年印度會變得水資源緊張,到2050年印度成為水資源短缺國家。
與印度共享54條河流的孟加拉國,情況並不會比印度好,從歷史看,找南亞小水塔尼泊爾要水幾乎是必然。問題只在於能否以尼泊爾樂於接受的方式達成合作,如果處理不好水資源共享的問題,這一地區的政治關係會自然會愈發緊張。
更現實的問題是,1996年的恆河水協議將在2026年失效,如今的印人黨領袖與當年風格明顯不同,印度教民族主義也隨著印度經濟實力的上升而膨脹。屆時,恆河流域水資源問題恐怕會被民族主義裹挾,變得更加複雜。
《轉載自虎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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